东南苦行山

过几天就要回国休假了。打算花一点时间写一点东西纪念一下这一年多旅居国外的生活。

流水帐

2021年9月6日,在上海浦东机场和父母告别之后,我一个人搭上了到北国的飞机。十八个小时的旅程,在半梦半醒之中迷迷糊糊地过去了。到了公寓,给外婆打了个电话报了平安,就摊开床垫就立刻睡下了。20天的隔离结束之后,我再次走出公寓大楼,却难掩对眼前景象的失望。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见识了脏乱的街景,随处可见的流浪汉、瘾君子,低下的办事效率,难吃的外卖。学校正中间的草坪已经变成了尘土飞扬的工地。走在街上的时候,时时刻刻地担心周围会不会有危险情况。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走出这种状态的了。大概是十月份学长过生日,请我们去家里吃饭,很过瘾地聊到了很晚,感觉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2021年年末,新冠的Omicron变种又爆发了。在圣诞节前后,本地的病例开始指数级地增加。我不再出门,有好长时间靠面包和水度日。北国的冬季实在是令人抑郁,那段时间是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记了一段时间的日记,至今回看还是觉得触目惊心。连续几个月,记下来的东西都是“难受”。现在看到这个词,都能隐隐感觉到一种恶心。于是斥巨资找了一个心理咨询的姐姐,聊了一个月之后感觉心情有所好转。开春之后我走了半个多小时去了趟湖边,是我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借着春天的生命力,似乎又恢复了一点元气。春天的时候和组里的同学去了湖心岛,风景非常不错,心情得到了一些放松。

2022年的暑假,我又开始重新回到办公室。但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记忆。导师认为我的研究走上了正道,但我并不这么认为。9月的时候去了一趟蒙市,印象非常好——有山有水,建筑的美感更是高了一个层次。浑浑噩噩地混到秋冬,导师让我把做的东西写成论文草稿准备投稿。说实话当时我已经一秒钟都不想做这个项目了,但我抱着“偿还”的心态强撑着做了下去。最后实在是快坚持不下去了,靠着学长的帮助勉强收尾。这次赶稿的经历彻底破坏了我的生活节奏和昼夜戒律。之前好不容易养成的健身习惯也被放弃了。

海上难民

我喜欢在下半夜在微博上写一些完全没有信息量的片段,发泄一下心中的负面情绪。

在国外感触最大的还是孤独。项目都要一个人抗,不想做也要硬撑下去。没有人可以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没有人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对于北美的文化氛围、生活方式并不欣赏,基本没有在地的活动。一个例子是我不喜欢开车,而这里的公共交通实在是一言难尽。这极大地限制了我的活动范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际交往的减少,我对人的内心感受有了更多的意识。出国以来,我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能感觉到自己对于他人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包容,或者说“无所谓”了。对于人的感受和心理健康越来越重视,因为自己也体会过自闭的低谷。有太多人都因为各种因素被迫从事进行自己不愿意做的工作,或者并不在自己希望的状态中。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生活的答案不止一个,而这一点只有在接触过不同的观念之后才能得到。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呢?站在一百多年前先人的视角来看,我们的生活当然已经是“物质极度发达”了,但好多人的想法仍然非常、甚至是越来越狭隘,不愿意了解别人的想法。

有趣的是,出国之后我能接触到的信息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中文互联网还在蓬勃健康发展的时候。当然这一切和国内的大势已经全然不同了。我因此自称“难民”——我并没有很强烈的皈依者狂热或者逆向民族主义情绪。我不喜欢对所谓“东亚性”大加挞伐,我清楚地知道作为一个二十几岁才离开祖国的人,这个深深的烙印是永远去不掉的。就好像二十多年的城市生活让我断然无法适应偏僻的乡村生活。但我对国内发生的一些事情实在是感到无法理解。我生命中的前二十几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但无论现实是如何令人失望,人总有一个被完美化的追忆。我做的好多梦都是念旧,回到中学的时候。睡得越晚,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醒来之后也越恍惚。看看自己的老同学们,有好多都已经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而我还在苦大仇深地挣扎。我放弃了这么多,又在追寻什么东西呢?

所谓科学

我想我是没有权利来谈“科研”的,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做出成果。无论我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失败者无意义的抱怨。但是我的身份确实是一个在科学界待了几年的人,虽然大多数时间确实没有什么贡献,我也可以写一些我的体验和见闻。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科学界的认识早就已经是忒修斯之船了。我之所以现在还在这里,完全就是因为我之前已经在这里了,和我所谓的“初心”没有什么关系。当一个人丧失自我的时候,又有什么“初心”可言呢。我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不是一个利他主义者。我的申请文书里面并没有什么想改变这个世界的雄心壮志。以前和学长聊天的时候他提到,其实学界需要一些个人英雄主义。当时我还不能理解,现在渐渐明白了。可惜我没有这种天然的特质。如果说我有什么雄心,那可能来源于仇恨。我嫉恶如仇——我希望在一个求真求善的世界里面,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开始选择了学界。我以为这里没有虚假,只有自由和正直。当然后来我发现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而世俗生活已经完全抛弃我了。结婚生子这件事情离我越来越遥远。而日常的娱乐社交中的游戏,我是完全提不起兴趣。特别是多人的社交活动让我感到恐惧。再一次地,我用“难民”来形容我自己——没有任何归属。

我见过太多学界的不愉快。人们的道德底线比我想象中的低很多。在这里天赋是最不重要的事情,浪费一个世界级的天赋是没有任何罪恶感的。

学界的商业化比我想象的深得多。发论文的时候,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动机。我听过太多人说“找到一个好问题比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更重要”。我到现在为止仍然认为这个看法不尽合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没有被解决的问题,为什么我看到的现象是大家都在挤破头皮去找问题做呢?我一直被教导要做重要的问题。然而什么问题是重要的呢?我想了好久才发现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认为的重要就是有用、能产业化。如此一来,学界很大程度上就只是跟在工业界的屁股后面,敲敲补丁。而近来许多大模型的成功,似乎更象征了学界对于工业界的完败。更可怕的事情是,在一个被金钱污染的环境里是没有真相的容身之处的。能说明问题的不再是理论、实验,而是资源、名气。有资源的大佬无论说什么都是对的。工程领域里本来对错的界限就非常模糊。大家大可以关起门来在自己的圈子里面自说自话,用不知道怎么测出来的数据宣称自己达到了业界顶尖,用模糊的论述来证明自己的路线是正确的。对错很大程度上变成了一个商业问题。

我也不同意纯粹理想主义者心中的科学,完全不在乎现实世界,而只是理性的游戏。有的人觉得就要允许没有用的研究,只要有趣就可以了。小孩子可能觉得天文学家、动物学家非常有意思。但实际上现代社会并不非常需要这些职业。正常的社会都很难投入资金进行纯粹为了“有趣”的研究。无论如何,科研总是需要经费的。如果做的东西完全没有用,那科研人员完全就是被“豢养”的。

但是说到头来,我们应该做什么样的研究呢?这个矛盾是如此的本质,我无法给出答案,甚至难以形成一个说得来的想法。